羽之旅人

羽人梳理着自己的羽翼,活动肩膀,回忆飞翔的感觉。距离他上一次振翼已经过去了数千年。

在按揉到翼尖的第十一块骨头的时候,他仍然没能想起自己的姓名。在图书馆的管理员的口中,他是传说中不露面的阅读者,步行者,以及极少数能与创建者对话的年长者。他在此处停留了数千年,金发从齐腰延伸至十数米,他的右手因无数次的翻页而生出老茧,左手的皮肤则因与书页地摩挲而薄了一层。

传说之中羽人的寿命能够到达上万岁,以旁观者的姿态目睹人间的变迁。他们是艺术雕塑和传说羊皮卷中的常客,身影在历史之中为金色所高光标注。只是活在图书馆的羽人并未想做这些金色同类中的一员。咖啡,字母,未知的目的地,才是他真正渴望的。

群星之间,于是有了飞行的痕迹。

与羽人漫长的寿命截然相反,他们和普通人的成长速度无甚差别。他们未成年时和普通的人类的幼儿外观几乎相同,直至其十八岁时才会进行展翼的仪式。在万丈高空上的悬崖峭壁边缘,尚未完全成熟的羽人奋力一跃,尝试在风中打开自己的双翼。或一鸣惊人,翱翔于蓝天,或是在拉伸至极限的尖叫之后重重坠地,声音与身体均破碎不堪。他缓缓扇动着翅膀,空气中能依稀听到仿佛老化的零件重新啮合的响声。他的幻想被疼痛中途打断,然后消弭于大脑。于是他干脆放弃幻想目的地。

在起飞之前他短暂地驻足,梳理自己的路途。

第一次离开久住的地方是二十岁,那是人类和羽人同样的最为桀骜不驯的年纪。比起高耸于云端的住处,他更喜欢毫不遮掩地行走于人世。在成年之后的短暂岁月里他屡次在人间出现。羽人不再是传说的一员。

在漫游人间的一场大醉之后,他的父母终于不能再容忍他的不羁行为,站立在厅房门口如同两座山岳。他们的眼中容不下那对骄傲的双翼。

……置家族于不义,弃传统于海渊……
……
……责其于祠堂静思,不察其谬,不复见世。

漫长的争执与严苛的裁决后,他被罚在祠堂里长跪不起,直至家族的长辈肯面见他并宽恕他的罪行。他照做三日,又在屋外的梧桐树下久站三日。这三日里日升复落,暴雨开始又停止。祠堂的院门始终没有开。头三日里他的头颅从未抬起,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哀悼什么。后三日他仰起下巴,双眼闪烁,皲裂的嘴唇开合却无声。然后他击碎瓦砾的屋顶,展翅朝天而去。

随后数千年不曾低下头。

他也曾尝试隐居于这个世界,依靠自己耕种和垂钓的本事过活。只是生活之艰最终攥紧了他的羽尖。地面并不欢迎生长着羽翼的生物。每一次在人间出现,无羽人类的目光中比起好奇与吃惊,更多的是排他和敌意,甚至子夜时分会有窃贼潜入他的住所打断他的阅读或回忆。羽人被迫动用了暴力,但是事情仍然未按照他的预想发展。

于是他沿着故事飞行,直至记忆模糊之地。此处的大海逐渐隆起,天空逐渐转黑。他曾一度怀疑自己失去视觉,那是空无事物的纯黑。然后海水最终随着海床腾空而起,沙滩倾斜至极致而沙子固定其上;最终天空也不住倾斜下去,汇聚于海崖之上。在这里穹宇被水汽染成蓝色,沉积于海沟最深处。他降落于最后的土地之上,伸手触碰天空,那是如同目光一般的寒冷。甩手,他无助且桀骜地看着无尽的黑,不知往何处去。

他感觉被窥视着,然而天地在此处终结,窥视者理应无处可藏。他盘坐于地,发现这海崖竟自己律动着,厚重的岩石之下是巨大的金色竖瞳,然而那眼睛中流露出的是猫一般的困倦、迷茫和小心。羽人计算着眼睛和身体的比例,感觉自己的身形纤薄如同漫漫银河里的一颗暗星。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羽人。此处无生物前来的纪元已有十数个,汝来此又为何事?”巨龙的声音像是巨钟震响,羽人只觉得自己耳膜生疼。

“为逃离。”

“为何遁去?”

羽人停顿了一会,回忆着被自己丢在记忆深处的文言句法:“此处难容吾之双翼。吾欲适一地,吾能展双翼于大地,以知识贯古今。”

眼前的迷雾逐渐被驱散,那独目逐渐流出明亮的微光,让这黑暗的世界尽头竟有了些许光彩。羽人感觉海崖重重地颤抖了两下。

“善。趋之亦为历练。然以吾能勿携汝归。期汝弗懊于另侧。”

天空化作的海水振起层层浪花,翻涌着升起巨大的白色山崖,在漆黑的天空中划出深色的裂缝——那是新世界的大门。羽人低头致谢,振翅飞去。

古龙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看着无畏的少年飞进万顷的虚空。她悠长的叹气,掀起滔天的巨浪,向不可见的远处蔓延而去。随后她重新进入漫长的休憩。撑起世界的一角需要海量的精力。

星际间的距离远比想象当中长,羽人的年纪尚只有两位数,只能缓缓的在黑白之间漫游。足足三个月,他抛下一切思绪,不住向前飞行。最终在精力耗尽之前栽倒在映入眼帘的第一片绿色之中。花园中的园丁,亦是此处的眺望者,望着白色的身影砸进自己的玫瑰花丛发出巨响,无奈地挠挠自己的眉角,放下了手里的羊皮卷,起身查看。

眼前是宝石一般的蔚蓝湖水,羽人终于从不可见的无边梦魇掌心脱出。他嗅到泥土的芬芳,看到不再翻涌墨色波澜的紫红色天空,又如释重负地倒了下去。

“您是完全不打算起来吗?”平静坦然的语气自头顶传来。羽人努力抬起眼睑,是身穿背带裤的年轻园丁,脸上没有对于与自己形态不一的生物应有的提防或恐惧,只有眼中一抹如水平静,仿佛早对这个场景有所预料。

“啊,是,因为很疼。如果你觉得我有妨碍到你的话……请麻烦拉我起来,带我去我应该躺着的地方。”羽人匆忙组织着语言,用近乎干瘪的声带说出漫长飞行后的第一句话。

于是年轻的园丁真的扛着羽人去了他的住处。那间屋子和仓库相连,火炉上置放着翻滚气泡茶水的泥壶,屋子里弥漫着墨水和玫瑰的香气。由羊毛毡和红木组成的大床中央横躺着羽人,他盯着旁若无人阅读的园丁,一边思考自己的去留,一边在无意识地眼皮打战,终于陷入极为安适的睡眠。园丁正继续着被打断的阅读,在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后看了一眼熟睡的羽人,走上前去轻手轻脚折下了一根羽毛。老实说,他眼馋很久了,这对他而言是极好的制笔材料。

于是在苏醒后的呻吟声,茶水倾倒声,问候声以及短暂的抱怨声之后,羽人最终很是干脆地选择了留在这里。园丁并不栽种任何农作物,只是种植玫瑰,然后拿着四季绽放不绝的玫瑰去换取食物,衣物,杂物,更多的时候是书籍。羽人逐渐从好脾气的园丁身上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开始学会与人平和地交流,学会栽种和护理花朵的技巧,学会和人讨价还价;过去对新环境的渴望和对未知危险的上瘾像是被埋藏在了满园的花瓣之下。每一日的清晨他们会在天边泛起未曾有颜料可以描绘的紫色时从床铺里爬出,从塞满整间屋子的书架上选出想阅读的书籍拿下,坐在清澈的湖水旁边阅读吟诵;桃木的圆桌上往往会放着黑咖啡和甜甜圈,日头逐渐从东侧的边缘上升。再是工作,花费漫长的时间脚踩草丛,翻起土壤,埋下种子,施肥浇水。几乎每个小时都会有人出现在花园围栏上方,探头探脑,用好奇而羡慕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庄园。羽人会面带笑容地去为他们开启玫瑰园的大门,用翅膀从角落里取出藤篮递给访客,任其在园内漫步和摘取玫瑰;园丁则更喜欢继续劳作生活。只是羽人禁止那些人大呼小叫发出声音。他一向讨厌喧闹的人群。

两人一起花了十年的时间种植了四万万朵玫瑰。十年的时间让开放的玫瑰变得更加鲜艳更加夺目。羽人容颜未变,而园丁显著苍老,细密的粗糙纹路逐渐攀上园丁的脖子。园丁的眼神不复和湖水一样的澈净,他开始越来越少微笑,越来越多地沉默和叹息。羽人轻挠眉角。无济于事。

在最后一夜的傍晚,羽人和园丁并排坐在湖边,望着落日大声互相喷烂话,嚷嚷着新听到的粗俗笑话,然后一同大笑,笑声震起园内的麻雀。太阳终于沉入水下。空气中只留下点点的星光。园丁收起笑声,喝完茶杯里最后一滴茶水,沉默,开始讲起古老的传说。

“宇宙的规则是等价交换——一个人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必须要付出其他足以交换的东西。你想追逐太阳,最后必将和夸父一样献出生命的代价……我用我一半的寿命,换取了四季不谢的玫瑰……然而他们还是没有开放到极致。传说最优秀的玫瑰名叫彼岸沙罗,只会开放于至信者最新鲜的灵魂之上……”

羽人沉默。

“很多次……我很多次想对你下手。但是已经这么多年……母亲只是我记忆中一个遥远而渺小的光点,父亲也早已在我成年之前匆忙离开。除过那些玫瑰,已有太多年不曾有生物与我并肩如此之久。”

羽人摘下了自己染尘的围裙,咬下了最后一个甜甜圈。

“我的一半寿命如风中残烛,唯一的愿望也至今未能实现。我已再无力取你鲜血完成仪式。我……”园丁也沉默,嘴唇开合,“我鲜少拜托你做事,这就算一次。请你看一看彼岸沙罗的样子,那极美的模样即使转瞬即逝也须得有人见证。也算是带上我的那一半寿命一同前行。”

园丁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浑浊如泥的眼神恢复当年湖水般的澄澈,映射出羽人强装镇静的双手。羽人终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重新穿上围裙,吃完了最后一个甜甜圈。

只是在园丁远去的时候,羽人忍不住还是冲他的背影大喊:“真的没有其他机会了么?”

园丁顿住,回头回应:“就算真有其他机会,我也没有时间后悔。”

说罢他放声大笑,尾音在原野上回荡。羽人不再说话,只是紧盯着园丁的背影,看他抬手摘下如夕阳般绛紫色的带刺藤蔓,放入口中。

那个夜晚园丁跪在玫瑰丛前不断呕吐,最开始是面包和咖啡,然后是淡黄的胆液,然后是一口一口暗红的鲜血;他一直呕吐着,像是灵魂也要脱离身体。玫瑰丛先是凋零,然后重生。在短短的时间内重新长出枝叶,生出花苞,只是迟迟未曾开放。

园丁继续呕吐,开始呕出自己的内脏,肺叶的碎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土壤吸收。玫瑰花苞扬起它的头,像是俯视自取灭亡的臣子。湖水开始翻腾,浑浊,然后形成漩涡,向上翻卷,最终落下,不见踪迹,彻底干涸。羽人站在湖边,背着一切光芒,不知其心情如何。地面湿润。

园丁最终抬起眼睑,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沉寂的花苞。他苦笑,然后向后倒下。在重物落地的瞬间灵魂的激荡如钟声般敲响,所谓的“彼岸沙罗”准时开放,近乎猩红的色彩随尖刺丛生的藤蔓环绕着园丁的躯体向周边蔓延开来。足足三十万朵,连绵不断,在山坡之间连绵如是燃烧的潮水。羽人站在它们之前,看着最优秀的玫瑰映亮他的脸。在天亮之前他走进花丛,尖利的棘刺刺穿他的皮肤与肌肉,缓慢吮吸涌出的鲜血。他的手指穿过那如同瘟疫般生机勃勃的层叠藤蔓,托起园丁已然失去生机的躯体放进干涸的湖底,已然凋谢的陈旧花瓣像雨水般洒下,完全淹没带着遗憾微笑的园丁。最终羽人扎紧手心的绷带,穿上丧服短暂哀悼,随后振翅离去。三十万朵玫瑰像时间停止一般铺在山坡上,以永不低头的妖艳血红惊奇每一个前来的人。无人得以采下这些花朵,哪怕是最锋利的刀剑也无法斩断那些盘结的藤蔓。后世传说有追求至美的神灵献祭自己,方才在地面留下了如此神迹,旁边的湖水常年呈现玫红色,是神灵流出的鲜血留下的眷念。每日均有无数的人前来,或是祈祷,或是眺望那传说的玫红色湖面。

羽人第三个久住的地方是巨大的现代都市,霓虹的色彩照亮无尽长度的天际线。羽人得以带上千变万化的面具在城市当中低头行走。这个城市里的旅人无数,钱与权是经久不衰的通货,每一个日夜之间都会有无数的人前来寻找属于他自己的传奇。这座城市同样奉行等价交换的原则,城市中心名为传奇的市场交换一切可供交换的物品。羽人从未收敛自己的双翼,这惨然的白色羽翼时常成为整条街道内唯一的亮色。他驻足在马路中央,地面流淌着彩色镭射光泽的污水,看着巨大的全息投影在街角起起落落。人群在药物的幻觉和技术的虚拟现实里欢歌笑语。羽人依靠记忆的天赋,以寻找情报的活计谋生。每一个夜晚他依靠双脚走过水泥和钢筋组成的迷宫,回到他挑选的囚笼之中,倒在坚硬的床上。对一个旅人来说睡前或许应该回忆过去,但是羽人往往已经精疲力尽,只想顷刻进入睡眠。

这里是崭新的世界,不太有友好的交流,也没有正常生活着的玫瑰,存活的植物在这里属于绝对的奢侈品,价值千金。羽人只感受到了狭小和逼仄,他在缝隙之间艰难地大口呼吸。他没有钱购买氧气或是过滤空气的设备,他得设法在整个城市的迷醉般的兴奋气体中进入睡眠。他需要睡眠,来麻痹几乎快要断裂的神经。

——只是不愿接触药物的固执罢了。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他日复一日地起床,洗漱,然后前往传奇市场寻找能做的事情,最多的时候一个人打六份工,三天时间他的翅膀开始掉毛,这让他大为惊恐,在家休养三日,因没有钱购买食物而重新开始寻找工作。羽毛失去光亮。他试图唤醒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拥有的那种新奇与勇气,调动感官和情绪去适应生活,但这样让他变得更加疲倦。试图笑着望向空虚的生活,往往只会感受到无尽深渊铺面而来。

他在传奇市场逐渐有了名气,拥有了自己的青铜名牌,上面篆刻着精细的“羽人”字样;这是这座城市地下身份的象征。他并未感到多么高兴,仅仅欣喜于自己能够获得更多的收入来满足自己日常的欲望。他耐心地摩挲着青铜的吊坠,直至其变得闪闪发亮。伴随着地位的提升,他自然也接触到了更多对他评头论足的话语。羽人是脑部被切除了情感中枢的改造人。羽人没有性能力。羽人从出道以来只是居住在贫民窟的狭小楼房内,每晚艰难地一个人睡去。这些话语让极少和人交际的羽人陷入苦恼。他感受到在过往数十年岁月中未曾感受到过的情绪,酸涩,怒火,不一而足。他似乎逐渐变得完全。

在很多次的尝试摆脱那些追随他的人群之后,他忽然嗅闻到玫瑰的香气。他不自觉地驻足,并不知道自己心情如何,或是试图思考什么,他只是不知所措地停下,然后开始茫然寻找。他当时并不知这就是那些年轻人口中所谓的“déjà vu”,他只是迫切地想要找到那股气味。那股气味像是一个符号,不知何时扎根在他的脑海,然后随着时间流逝像不断扩大的符号,然后在这个世界点爆裂开来。不出所料地,他迷失在混乱的人群中,什么都没有找到。

于是羽人变得常来市场,为了不暴露目的他开始接取更多的任务。绝大多数都完成之后,他变得更加有名,身体上的伤疤增加了许多。他终于将寻找的目标锁定在了接取委托的道馆,偶尔进门时能闻到那股玫瑰香气,与其他调配香水的廉价或浓郁的气息不同,那气味清雅令他沉醉。然后羽人就会低头,揉捏自己肩膀酸痛的肌肉,然后走到吧台前开始结巴地办理手续。女孩很明显察觉到了这传奇般的人物的改变,大多数时候只是低头,然后露出不是制式化的笑容迎接羽人。是神奇的默契。羽人很是享受这份轻松,就连夜晚的入睡似乎都变得轻易。

然后?然后羽人在下一次进阶的时候鼓起勇气,像是每一个初尝禁果滋味的男孩一样向女孩发出了邀请。女孩没有惊讶地接受了邀请。羽人清晰地记得那是晴天,城市上空甚至少见地可以看见星星,他感觉封闭的山谷骤然敞开,风无休止地向内灌了进来。他开始意识到情绪的存在。他开始沉沦进去。

他将手伸进不知名的液体中,温暖的触感让他忘记抽手回来。

两人自然地走向恋爱,再是同居。屋子里的东西开始不断地增加,增加,增加。色调变得温和,声音变得嘈杂,高谈阔论和柔声细语闪现在空气之中,光线变得温暖,歌曲时常响至天亮。未曾尝试身体改装的女孩的身体姣好,并不断成长。羽人感受到另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灵魂闪烁。随后东西不知何时开始减少,减少,减少。颜色变成黯淡的冷,争吵,摔倒,破裂,与户外的唯一区别是没有枪响,语言开始消失,尖锐的白炽灯光布满整个空间,唱片机在暴力发泄中化为碎片。女孩,现在应该称其为女人了,学会了身体改造,学会了向往更大的利益,学会了流连在药物带来的美妙幻境里。女人开始诉说自己的心理,她的生命炽热而短暂,她期待更好的生活,她厌倦被生活扼住喉咙艰难过活的日子。于是,她未曾告别便离开。

他感受到手指的刺痛,从液体中收回,只看见手部只剩下骨头和坚韧的肌腱。他迟钝地吃惊于腐蚀感和剧痛。只是时间已经太晚。他反复地甩手。

羽人像是垂死的困兽一样逃离原本熟悉的环境,进入荒漠去寻找慰藉。他退掉了出租屋,扔掉了青铜牌,用颜料缓慢地涂抹白色的歌舞伎面具然后佝偻着出门。他初次品尝到情感的滋味,然后被整蛊得味觉失灵,大脑昏沉。他想要逃离。尝试了酒精,辛辣而苦涩的液体让他的双眼流泪而疲倦,却被冰冷的神经惊醒无法沉溺于醉意;他尝试了药品,网一般的分子在他的血管里蔓延的感觉让他不寒而栗,他幻视深渊在自己面前缓慢地展开,无尽的黑暗重新笼罩住自己。他夺门而逃。

如此地挥霍哪怕是高塔的主人都无法持续很久,羽人迅速花完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财,珠宝,甚至卖掉了自己的真皮皮带。他被店铺的伙计一而再再而三地扔了出来——此刻他极度庆幸自己曾绘制了面具,他人只以为他是一个打着羽人旗号的,无能而顽劣的模仿者,至少羽人的骄傲不曾一起被丢弃在污垢当中。最终的最终,他拎着两个巨大的纸箱子走向几近废墟的巷尾,箱子里铺着报纸,塞了装过半瓶酒店自来水的酒瓶,以及插在其中的干枯玫瑰。

他已无力延续原本的生活方式,唯有长时间的睡眠不需要进食。

他时断时续的睡着,活在一个时断时续的梦里。长久地沉浮在梦与现实的分界线上,半梦半醒。

他开始理解世界裂缝的古龙选择沉睡的原因,漫长的睡眠能带来长久且混沌的梦境,足以让人逃开现实的沉重和过往的伤痛。他深知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措施,但至少能把问题推脱到看不见的未来,对于他和大多数生灵来说,这样就够了。

在零星的苏醒里他通常会盯着自己骨瘦如柴的身体沉默不语,他仍然能忆起这具肉体曾经的矫健。或许更加迫切的事情是进食,这具躯体正渴求着支撑行动的能量。但他强迫自己停止回忆,以及停止思考。这有助于他更好的进入睡眠。

这些时候,周围数个街区的垃圾桶会全部被翻个底朝天。以至于后来逐渐出现了颇为奇怪的都市怪谈——有怪物游荡在城市夜间的巷子,不伤人,不食人,只是小心地躲避来自城市的视线,以废弃的食物苟且为生。它诞生自人类见不得光的欲望,而最终这份恶意将会凝聚成暴食的饕餮,撕咬一切赐予它生机的人类,以至于完全吞噬这咀嚼其中生命的钢筋铁骨城市。这个怪谈并无新意,但却莫名在城市里流传了许多年,很多人把它当成酒后的笑料,然后在横躺翻滚于沟渠和泛着油渍光泽的污水中时无声祈祷着传说成真。

而传说中的恶鬼本人更喜欢站在垃圾桶里低声咒骂所见食物的贫瘠,以及自己漫长看不到尽头的生命。终于某一日他重新饱腹,不用再担心腹痛或是病症。他找到新的纸箱,将身躯向内蜷缩,感受蜘蛛网逐渐结满自己的衣服,露水偶尔润湿他整张面庞。很少很少的情况下,他会被人为唤醒。而这其中的大多数时候,自己被人拖出裹尸布般的纸箱,在地上翻滚数次而苏醒;为数不多的时候,会有人用手电照射他的双眼,然后用棍棒或者金属质地的枪口将他唤醒。而不论哪种情况,他只能挠挠自己数十年未曾梳洗的油腻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走到另一个与先前并无不同的黑暗巷子里重新寻找食物和水分,等待进入下一段睡眠。

唯一一次,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将他唤醒。这种温度让他感到陌生和手足无措。睁眼是脸上带着笑意的年轻少年,皮质夹克上绣制着绽放的红色玫瑰——这几乎刺伤了他的眼睛。他只能无助地移开目光,视线恰好重新聚焦到那白皙的手上悬挂的青铜吊牌。少年不擅长说汉语,只能用生涩的发音念诵上面复杂的编码,对着“羽人”二字语结不已。这物件早在羽人的记忆中被束之高阁,被厚重的灰尘掩埋;只是,弃置并不意味着彻底丢弃。羽人无声地将趴在身上的壁虎掐死,丢开,接过名牌,用手指摩挲染锈的表面,看它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光芒。他抬头询问少年所为何事,出于这份见面礼,他愿意提供一次免费服务。

少年摸出翻译器,并不悦耳的电子女声向羽人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有新成立不多久却实力不容小觑的公司以绽放的玫瑰做标志,成立以来发放的唯一高悬赏委托便是寻找一个人。所有的线索只有“羽人”二字,洁白的双翼,以及含糊不清毫无参考价值的外貌特征。数十个人接下玫瑰花的标识,在数个月里检索了十数年的监控录像,流连了大量的古董摊位,最终找到了写有名号的青铜名牌和某个曾见过羽人行踪的流浪汉。羽人自嘲般扬起嘴角,没想到一起翻找垃圾桶的人也会成为暴露行踪的罪魁祸首。于是他挑挑眉毛,伸出手,讨要水和食物。

在要求被满足之后,他摆摆手,坐上少年的摩托车,戴上尺寸不合适的头盔,试图将大脑的思虑与当下的一切隔绝开来。尽管,就算是在梦中也能猜到少年的雇主。

他摘下头盔才发现曾作为城市标志的高塔已变了模样。少年告诉他大抵是前几年经过了修缮,原本象征权力的塔已在无声的爆炸中化为乌有,未曾发出一声呜咽。羽人揉了揉眉心,他已经戒掉了对未知的瘾,这让他感到些许遗憾。走进玻璃和金属拼凑的大门,经过手续和生物学的重重审查之后,他终于在厚重的大门后重新见到了女士。

女士的容貌被新潮的技术和机械零件永远地固定在某个瞬间,金属线和与当年一样毫无瑕疵的面庞让羽人感到熟悉又陌生。她将发着齿轮胶合声响的手臂贴在羽人脸颊,抚摸那张真正意义上不曾改变——只是沾上泥土和灰尘——的面庞。羽人几乎因为浓烈的金属气息而反胃。然而他未曾嗅到什么气味,也没有任何熟悉感或是闪烁的过往记忆。

他瞬间后悔给她这个机会,几乎要被巨大的厌恶和反胃碾压而死。他推开那只机械手臂,并未花费多少的力气,然后转身离去。转身前他瞥见女士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羽人的耳蜗被巨大的蜂鸣声占据,他什么都没听见,也不想听见。

离开的时候有西装革履的员工试图阻拦羽人,羽人展开许久未曾活动的双翼飞越过他们狼狈逃离。他笨拙地输入记忆中几个可能的密码却无法打开透明的防护门,只能无望地重重敲击那块轻薄但坚固的玻璃。他已经听见空气中人群流动的声音正向他的方向包围。

好在恐慌驱动的力量更胜一筹,玻璃碎裂一地,霓虹灯和钢铁的都市景象再度展开在他眼前。他还未来得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就在火器的声音中本能地卧倒在地,用羽翼护住身体。子弹摩擦着空气和羽稍呼啸而过,他抬眼从翼指的间隙望见了人群——这座城市中所有想成为传奇而最终被钢铁碾碎意志吞没一切的人。怨恨或愤怒,以及支撑他们生存下去的聪慧头脑,让他们得以发现这座精密运转高塔中的脆弱一角。

于是他们一拥而入。

他们等待这个机会太久太久了,所有人都在呼喊怒吼,扣动着手枪的扳机,子弹和生命均无价值地倾泻而出。

羽人卧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尸体。

他最终看到所有安保人员都被开枪击毙,暴乱者也等价交换般的留下了大堆的血迹、肢体和尸体。为数不多的幸运儿踏上了前往高层的阶梯,将仓皇躲在桌子后的女士拖出掩体。羽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愤怒到失去理智的人们用世界上最残忍恶毒的语言咒骂她的一切;听着一声又一声泄愤般的枪响,看见子弹一枚一枚嵌入曼妙的躯体。他无动于衷,眼神中唯有漠然。暴乱者们欢呼雀跃,未曾注意到羽人的踪迹,他们从破碎的窗户里一跃而下,使用降落伞前往结实的陆地。羽人站在最后随之跳下,狂风打在裸露的脸颊,像是子弹嵌入一般,让人从未感到如此清醒。

好的,在本次新闻播报节目的开始,我们先来关注一下近期发生的“高塔暴乱事故”。据警方消息,参与此次暴乱的人数总共为59人,其中49人因枪战在此次暴乱中死亡于高塔内部,而剩余的9人有7人因跳伞离开时遭遇空中袭击而坠落身亡。据目击者称在事故发生时看到有身着羽翼服装的男性在天空中滑翔,并破坏了暴乱者的降落伞。同样有目击者称有暴乱者在生前曾喊出“羽人”二字,相传这是百年之前地下组织首席杀手的名字。目前对于穿着羽翼服装的男性和剩余两名暴乱者的搜索仍在进行中。欢迎所有人前往警局进行有奖消息提供。下面让我们把目光聚焦于在此次暴乱事件中丧生的高塔主人,其国葬和游行将会于……以上就是本次所有的消息报道,下一个节目——

羽人坐在看不到尽头的楼梯上,满脸厌倦地挠着自己的头发。并不明晰的阳光穿过地下室暗黄色的窗,打在两具被吊起的尸体上,反倒显得他们像是为了真理而被杀死的圣徒,拉扯出的影子是后现代的艺术风格,悲凉中充斥着某种嘲讽意味。整间地下室里到处都堆放着图纸、弹壳、金属碎片、刮去编号的枪械以及各种拆解的零件。这里的门牌上装模做样地写上了“作战指挥部”的字样,然而此刻已然变成了作战者的坟墓。

羽人很希望自己的手里能有一支烟,或是一瓶酒,即使过去多年他也仍然不善此道,只是一如既往需要转移注意力。他能感到尚存温度的血液正从他下垂的手腕向指尖流淌,温热且粘稠,让他感觉到些微不适,尽管这种感觉已经陪伴了他百年时间。随后的某个瞬间他感到从心脏中迸出恶心和恶寒,一切的负面感受逐渐在肉体中蔓延开来。他开始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夺去他人生命。倒立在风中下坠的时刻只在脑中存留了一个相对清晰的画面,整个过程的记忆连同情绪崩成碎片随当时的玻璃渣子泼在地上,什么也没剩。他在混沌中猜测可能是暴怒和冲动在某一刻填满胸膛,抑或是百年来积累的怨恨和恶意像是被扎破口的气球一样泄露,又或者他只是那样倒着目睹这座光鲜亮丽却腐烂不堪的城市。不论哪种,他像是要直接落入地狱一般快速下坠,风像铅弹打进他的双眼和躯体,最终他还是张开翅膀,让血浸染了余下的回忆。剧烈的头痛打断了一切,羽人抱着头蹲在阶梯的角落。

终于,他开始呕吐。恐惧覆盖上他的内心。所有经由他之手的亡魂开始在他的耳边吟唱千年前的《魂器》和《神曲》,他战栗不止。数个小时前吃下的东西几乎像是没有被消化过一样被呕了出来,身体也像是在抵抗着继续存货下去的动力。翻滚,翻滚。他躺进尸体流出的血泊之中。这血泊几乎失去了温度,只剩下剧烈的腥味和发黑的红。羽人感受到翅膀被湿润,粘连在一起,像是丧失活性。他嘴唇翕动,仿佛像是在嗫嚅着圣经。他在血泊中挣扎着。

直到羽人浑身都沾满鲜血的时候他成功地跪倒在了血泊中,这动作仿佛耗尽了他的力量。两具尸体依然垂挂在横梁之上,不像是被处以绞刑的罪人而像是某些悬浮于地面上的来自遥远过去的鬼魂或是神话,以俯瞰的视角注视着羽人。羽人的身躯比长时间的饥饿之后更加渺小,崩溃。他面无表情,眼神无光。被厌倦、悲凉、忏悔以时间和情感的伟力拖垮了身躯,竟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献给漫长、酸涩、无望的生命。他身处地下室,却感觉大雨倾盆,砸在他的身上,像是要涤洗一切。

他情不自禁地仰头,雨水逐渐洗刷干净一切的罪恶,把一切暗红的痕迹洗进下水道中,等待它随无数见不得光的痕迹排进城外的污水河然后被稀释到未曾存在。但他只是在地下室的一隅,陪伴他的应该是图纸,子弹,以及提着镰刀因迟到而低声道歉的死神。羽人痛苦于漫长生命仍将持续,自己只会背负交错的情绪和记忆继续行走下去。他感到痛楚,像是灼烧过的刀子缓慢却有力地一片一片剥去身上的每片羽毛。他感到眼泪夺眶而出,但所有的泪水都只是消失在雨水中,像是一切雨幕中模糊不堪的记忆。

他紧紧盯着西面的天空。天空并没有被云层覆盖,西方依然挂着紫霞和落日。尽管这里的落日不及当年的澄澈和美好,被气体和霓虹灯所污染。但是他依然试图沉醉进去。

万年的日落,他觉得其实有这一次就足够了。他第一次感受到漫长的路途和沉重。他感觉这天空似乎和二十岁的时候并无差别。

在漫长的大雨过后,天空终于放晴。居民们走出大门,咒骂着这没有任何征兆的雨天。他们惊恐地看到雨水纷纷漂浮在空中,环绕着两具被吊起的尸体。那两具尸体身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直至看不见踪迹,安静地悬浮在空中,像是被镌刻于书中的不知名的圣徒。警察赶来之后尝试摘下尸体,却见那尸体在被接触的瞬间抽搐起来,吓到了所有在场者。两具正在腐化的尸体张开双臂,然后风化一般被空气解离成四散的灰烬。所有人都听到了沉重男声的祈祷声和悠长的琴声。琴声回荡六日之久,第七日万籁俱寂,只剩下漫长的叹息。

后来城市当中流传了新的传说:高塔的暴乱最后引来了天上的天使,他没有性别,没有容貌,只有情感和光芒倾泻而出。他降临在高塔之上,于是高塔的女主人被自己的罪恶反噬而在绝望中自杀。他飞下高塔,逃散的暴乱者因犯下的暴行而恐惧,纷纷坠落而死。活到最后的两位暴乱者在最初的指挥所里被处以绞刑,天使亲手为他们系上套索。然而这天使本非司职杀戮,在面对鲜血与死亡的同时亦要承受无边的罪业。有人说曾见他跪在两具在风中摇晃的尸体面前颔首祷告,天父因怒火降下暴雨和雷电。天使于怒雨中忏悔,留下的泪水将整座街道惊醒。最后天使振翅离去,用自己的圣躯换取所有的暴乱者前往安息的彼岸,六日圣咏震荡天地,在第七日他终于回头眺望。神色却并无悔意,唯余厚重的沉寂。

故事于此结束。

千年旅途的最后一站是图书馆。一片被信息和知识覆盖的土地。羽人落在地面收起羽翼,仰头望见一座信息的高塔——收音机、相机、手机、寻呼机,以及几乎一切能够承载信息的工具是它的砖瓦,一直延伸至肉眼不可见的虚空。羽人更喜欢将巴别塔称为“不解之塔”,高塔的塔尖足以触及天堂,上帝的怒火让所有的建造者只能说不同的语言,传递差池的信息,再也无法相互理解。他聆听面前高塔发出的蜂鸣声,每一个频率的声音都在改变,没有重复。他没能接收到任何信息,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仿佛站在坍塌的巴别塔的废墟之上,只剩下翻涌的波纹在心肺里震荡。他感觉高塔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要倾塌到他渺小的身躯上。他忍不住向后退去。

意外的,他重重地踩进一个陶碗。这个陶碗意外坚固,未出现一点裂痕。羽人转身向陶碗的主人微微低头表示歉意,却见青铜铸就的老人盘坐在地,双目紧盯着陶碗,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冒犯行径。羽人于是弯腰向陶碗里投入两枚铜币,老人的眼神随着叮当碰撞的声响恢复光亮,拍着四弦琴含混地唱起超越所有故事起源的歌谣。伴着背景失去意义的蜂鸣,羽人站在原地耐心听完了整首曲子,鞠躬致谢,然后转身推开图书馆的大门。

他在此处呆了数千年时间,这数千年里他只是读书,记忆,写作,别无他事。他感觉千年时间变得很短,短的像是一个须臾。米白的长衫垂落到地,比长衫更长的是他金色的发丝,像是树根一般盘虬在地板和书架之间。他逐渐也变成图书馆的一个传说:若你在书架的极深处漫步,你将有很小的概率遇到一个背后拖着巨大白翼的人,翻阅诵读一些记述时间跨越纪元的书籍。如果你尝试和他交流,大多数情况下他会冷漠地注视你,用定身的咒语禁锢你的双腿,然后缓缓消失;也有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随意和你聊上很多,从过去聊到未来,从循环聊到最初,不过他从不提自己的过去,也从不在书页间留下自己的笔记。

仿佛,他忌惮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踪迹。

在数千年间羽人时常会去拜访伟大林克,那是传说中图书馆的创建者和逆行者。许多人惊讶于二人的相识,因逆行者曾穿过所有的故事和时间,让文明的符文刻画在岩石上直至宇宙尽头。但逆行者深知,羽人在首次到达图书馆时,就已经背负了千万条时间与命运的枷锁。逆行者望向穹顶无垠的星海,图书馆对他尚能安身一隅,羽人却如天地之间漂泊的羽毛。逆行者很少将目光投向他,只是听着他在书架之间缓步穿行,阅读,也偶尔发出轻笑,日复一日,身上的枷锁愈发沉重。

图书馆的地砖随着信息的流动在虚无中无限延伸,羽人在数千年间也仅仅阅读了一小部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逐渐僵硬作砂石,生出层叠青草和灌木,然后缓慢地有内而外皲裂开来。任何利刃般的文字与声音触碰他的思维都如同触上半融化的冰。他自嘲地笑,甚至无法对坚持如此之久的自己心生感激,无数的文字漂浮在脑中组成黑白的海洋,过去的百年生活在前年的尺度中不值一提,只如一勺惨败的文字坠在海洋底部。他乘坐没有船桨的小舟在海面上浮沉,随手兜起一勺便是一个无人倾听的故事。他偶尔想要流泪,却发觉自己的眼睛干涩,流出的液体只够湿润眼球。

在离开之前他最后一次拜访逆行者,向他询问未来的走势。逆行者一言不发,只有长长的叹息,示意他在自己对面落座,然后最后一次展开棋盘,邀请羽人下一局棋。

这局棋一直下了数日,黑白棋子纵横攻伐。逆行者大败。于是在羽人离去时,逆行者没有挽留,只是伸手将羽人的一根长羽染成了青铜的颜色,这片羽毛将会永远为他指引图书馆的方向,也将在信息与文字所及之处提供庇佑。文字铸成的巨蛇仰起自己的头颅,注目羽人走向远方。

羽人站在图书馆外的广场上梳理着自己的羽翼,活动肩膀,回忆飞翔的感觉。距离他上一次振翼已经过去了数千年。

噢,你问接下去吗。羽人最后穿过裂缝回到了原来的世界,毕竟旅人的结局往往总是回到自己的故乡。他在世界尽头的海崖上睡了很多年,也坐了很多年。这些年里他缓慢地吟唱,在羊皮卷上用黑色的岩石书写着漫长的歌谣,如同过去的数千年一样。

古龙在漫长的时间里仍然用睡眠养精蓄锐。有时她清醒地睁开眼,听羽人诉说故事。她的眼睛在吟咏中一开一闭。于是人们发现世界末端无尽的长夜偶尔也会被光线照亮。

人们把这时光之末的微光称作极光。

最终羽人不可避免地开始老去,像深秋饱满但摇摇欲坠的果实。他不再诅咒自己漫长的寿命,只是长久而无言地注视黑暗。他用粗糙的手掌拍打岩石,喃喃着这片黑暗也应当有些色彩,不然太过单调;诉说古龙过于沉重的职责——她不该数千年如一日只在一个位置沉睡。古龙只是沉默,她不知说什么,她坚硬,不解风情,在千年之后有了风镐的锐角,也担心动作会打扰羽人最后的平静。

羽人最后开始叙述自己的故事,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他曾经穿过烈火焚烧,万物成灰的村庄,走近一支玫瑰贪婪地嗅闻其清香;他跨过满目疮痍,经受战争的大地,短暂地拥抱哭泣的女孩;他遇见过苍茫人海也见识过魑魅魍魉,遇到过无尽的黑夜,也见过绚烂的光芒。羽人终于对自己千年的旅程感到了满意,放声大笑。最后他在羊皮卷的末端写下结局:征程的最后一刻,他想要飞行在阳光中,拥抱永远的解脱。

最终羽人振翼飞去,已经苍老的翅膀几乎忘记了飞行的感觉,他努力飞向高处,即使目之所及的最高处空无一物。古龙看着那舞蹈在夕阳中的矫健背影,眉目深邃,不知情绪。

最终不知是筋疲力竭还是已然遗忘,羽人终于收起了万年未曾收拢的双翼,石块一般向下坠落。风在耳边呼啸,自由在血管里奔涌蓬勃生长。他终于愿意合上双眼,低下头颅。

兀鹫在空中翻飞,发出粗粝的叫声,但是没有一只接近地面破碎的羽翼和骨肉,像是有力量庇佑着这尸骸。天上下起纤细的雨,好似泪水。入夜,尸骸变成潮湿的夜晚表面,那心脏竟完整地保存下来,好像依然在跳动,燥涩,郁结,像是不知名的木材。有遥远的呼唤从不可知的断肠处乘着微风归来,这荒原突然腾起野火,骤然燎原。

大火足足燃烧一夜,却未曾向外扩张。在日出的光芒触碰大地另一端之前,羽人的痕迹终于消散,变成四散的淡薄余烟。

此后世间未曾再出现关乎羽人的记录。所有相关的文字都停止在这一瞬的尘埃。但直到今日仍有人说定是羽人都搬去了世界的尽头,因为那里出现了金色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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