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之森的吹笛人

我时常怀念过去。

我怀念曝晒后谷地的柔软,午间小憩一阵,再睁眼时便已是繁星满天。我怀念我在沼泽地上踩出的每一个脚印,听见人们在背后是如何对其议论纷纷。我怀念林外植株结出的果实滋味,每一种都值得细细品尝,在我给它们命名之后。在命名之后……

也许你们现在没有这种意识,在当时——在长手指还不至于被排斥时,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名字是我们为数不多能证明自己独特存在的东西,在命名的那一刻起就兼具法则的效令,将自我与旁人隔阂开。而如今,那仿佛成了人类的专利。什么,我的名字?没有人告诉过你那是不礼貌的吗?嗯,若真的有必要,你可以管我叫哈默恩。当然 这不是我的真名。

故事?故事落到个人头上才是故事,一众人的故事,那是自我民族的历史。我不愿再复述一遍我们的失败和愚蠢,你可以去请教他人。若是我有哪个地方可以称得上高明,便是我早在战前预见了他们的背信,用一百三十条人命为代价。

那时我少不更事,常常信步漫游在偏远的村落之间,身着斑斓画布缝制的模仿人类的衣裳,唯一支长笛伴身。人们时常惊异地注视着我,不只因我古怪的装束,更为我的种种惊人之举。我在田野间吹奏,前脚刚埋下的种子瞬间破土萌发。我在河谷间吹奏,险峭的断崖间顿时腾起空气凝成的透明桥梁。我在树梢上吹奏,垂死之树的表皮上不断有虫豸爬出,蜷身以待飞鸟来食。

也许是最后一事激起了他们的想法,不久之后,有人主动找上了我,请求我解决他们小镇的鼠灾,并许诺事成后予以重金。我对人类的货币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日后若要深入这个世界,恐怕少不了要和它打交道,于是我欣然应允。

那当然不是什么难事,伴随着笛声,如旅鼠般的念头纷纷植入这些小动物脑中,撺掇它们义无反顾跃入河中。日暮之前,困扰镇上人多年的灾祸便烟消云散。

我向他们索取报酬,你猜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让我带着我的妖术滚出镇子,随后合上各自的家门。我困惑他们的反复,试图讨个说法,但家家户户门前的铁篱笆令我畏惧,我只好愤然离去。

是这样的,你一定能想象原先立下的誓约被打破该有多么令人厌恶,人类永远无法切身体会到这点,就像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事后我们的愤怒会那么强烈。

我不知道是什么令我打定的注意,说是冲动未免过于无力,我的血液中仿佛天然有着什么,怂恿我犯下这等暴行。古语常说,地狱烈火不及受愚弄妖精的怒火,恐怕并非夸大其词。我再次吹奏起长笛,尖锐的笛音足以覆盖整片村镇。至于后果,我早在先前讲明。日落之后,那些父母悲恸的哭声,令我深感快意。

人类和我们的矛盾在不断恶化。不,我不是导火索,我相信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这样的事也不在少数 人类背信弃义,而妖精视人命如草芥。我们的对立归根到底,是一些互相无法理解的东西。

战争旷日持久,人类远非我们想象的那么孱弱,他们很快掌握并学会利用体系,还时不时得到外援相助。我们将他们吊死在树上,把他们的脑袋插在削尖的木桩上。而他们,将研磨好的铁粉撒向四面八方,让我们在哮喘和红肿中死去。直到守望者的建立,我们彻底迎来败局。

我们的名字被剥夺,我们的承诺被打破,我们的同胞被屠戮,工业废气不断排向我们的居住地,每天都有新一片的森林被焚毁。死者和失踪者不计其数,而我们甚至无法记下它们都是谁。余下则纷纷被放逐到世界的角落,在洞窟,密林和花朵雕饰成的笼子里悲叹所谓的历史。而苟活着的,边咬牙喘息,边盘算着新一轮报复。

杀害幼崽是一种可怕的罪孽,自那个夏天后我时常深陷梦魇,梦到成堆的孩子尾行着我,脸带各自所处年纪最灿烂的微笑,无知无觉地迈入比老鼠惨烈的千百倍的境遇。那确实令我于心不忍。

但我不打算就此收手,若我们同情他们,谁来同情我们?我想少不了有人仍在行此举报复。有的付诸暴力,谋杀,绑架,最后制成恐怖奉还。更有甚者在散布所谓的秘方,教人如何将孩童熬炼成长生之水,让他们自相残杀。而我要做的也许没有旁人动静那么大,但带来的后果未必就不如它们。

我拾起他们的骨头重做了一支长笛,在言语可畏之地,在成荫的参天巨木下四下无人地吹奏。没有听众,也被限制着场地。时有悉索声从灌木丛间传来,如灰色的洪流般游荡,成群结队地冲破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向着曾属于我们的世界涌去。现实是一层纱幕,而鼠群则是啃咬者,我既能将其逐去,自然,亦能将其招致。

也许它们做不了什么,也许它们的利齿还未落下,守望者的炮火便会将它们轰杀殆尽。但我不会停止,我不会停止我的愤恨,憎恶和仇怨曲。我将始终煽动着鼠群去撕咬现实,让那些令他们恐惧的,不愿提及,封锁在高墙后的变故不断从漏洞从倾泄出,让天空重新响起号角声,让世界重新忆起我们的名号。

惟有那时,我们方可重获自由。或者捆绑对方的命运,一同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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